文: weiwei 公众号:抛开书本 在七月的戛纳电影节,泰国导演阿彼察邦凭借新作《记忆》(Memoria)拿下评审团奖。
这是阿彼察邦在凭借《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拿下金棕榈后,时隔十一年,再次在戛纳得奖。
《记忆》作为阿彼察邦首部完全在泰国境外拍摄的作品,代表了他创作的新阶段,我们也能看到他如何在探索影像叙事的道路上前行。
观看《记忆》讲述了一位叫杰西卡的外国女子来到哥伦比亚探访自己的姐姐,却总是听到奇怪的巨响,于是她试图去找寻幻听的根源,并由此开始了一场由幻想、偶遇与重逢组成的,与记忆和历史产生回响的旅程。
作为外来者的杰西卡,观察成为定义她的动作,一个波德莱尔式的城市漫游者,在博物馆、图书馆、医院,在城市记忆废墟上的游荡者。
城市所有的记忆都被保存,限制在被观看的空间中,观看的动作也因此成为对距离感的强调。
影片的前半部分是一场视觉与听觉之间,也是眼前的现实与记忆之间的纠缠。
阿彼察邦在这一段中展现出了惊人的排列素材的能力,熟练地运用意象,让戏与戏之间产生共振,几乎是用过载的信息量将杰西卡困在城市和幻觉的时间迷宫里,而幻听成为她唯一的指引。
声音在影片的开幕致辞中,阿彼察邦以“have a good listen”结尾,期望观众们能够“好好听”这部电影。
《记忆》源自于阿彼察邦在哥伦比亚旅行时早晨脑中出现的巨响,影片也围绕着巨响的来源展开。
对阿彼察邦来说,是巨响让他对声音产生了更多的思考,也在电影里向我们提问:什么是声音?
在调音室里,当杰西卡和调音师赫南试图再现她脑中的幻听时,声音成为一个电脑里的声音资料库,对听觉的记忆也被保存为音频,其形状和波动被呈现为可视觉化的图像,可以随时更改、调取、再现。
杰西卡对听觉记忆的描述则与她半生不熟的西班牙语一起,构成了一个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困境,一道语言与声音间无法跨越的沟壑。
电影也在提醒我们存在着另一种声音——学习一门语言,尝试用不准确的语言写诗,在两种语言中找到自己想说的词语,一个意识与记忆逐渐被唤醒,听觉逐渐取代视觉的过程。
身体与电影此时都成了记忆的容器,而身体则渴望从观看中解脱。
如主演蒂尔达•斯文顿所说,在这个意义上,《记忆》也是对我们时代视觉疲劳症状的回应。
对阿彼察邦而言,声音不仅是为视觉增加了一个维度,更是代表了连接身体与电影的可能。
影片后半段两段超长,但镜头数极少的戏,是阿彼察邦迫使观众聆听,从而完成片中人物状态转变,也改变观众观看状态的实验。
这段可以看作阿彼察邦靠近蔡明亮的一次尝试,但与蔡明亮视觉占据了主要地位的长时间的凝视不同,阿彼察邦似乎对景框与声音的互动,和构建打通过去和未来的情境更感兴趣。
结尾阿彼察邦采用这样大胆的结构,丢掉人物的塑造、面部表情,以及大部分的动作,用声音、颜色和姿态来代替,并依靠不同部分之间的共振来推动叙事,用一种几乎是结构电影的方式完成了这次对记忆深度与响度的测量。
近年有不少电影都做出了类似的尝试,阿彼察邦依旧给出了声音和画面结合的新可能。
《记忆》最近于纽约电影节进行北美首映,之后将会陆续登陆加拿大、英国等地区的电影节。
北美发行商Neon更是为这部属于大银幕的电影制定了特别的发行方案——从12月26日起,《记忆》将首先登陆纽约的IFC影院进行一周放映,再去到下一个城市,可以想象一城一周的巡回放映将会成为当地影迷的节日。
爱奇艺是本片的投资方之一,贾樟柯担任联合制片,据传也有可能将本片引进国内,让我们一起期待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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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建议:观看《记忆》之前,喝点酒。
酒麻痹神经,开放感官,抑制住活跃的思维,这是进入《记忆》的有效方式。
不必去理解电影讲了什么——如此简单,还需要理解吗?
——只需去感受,让影像领你去往奇妙的世界。
那是精神的无限跃升,在静观的基础上达致观察者与被观察者合一的状态。
哪还有观察者和被观察者的区别?
唯有观察。
只有眼中所见与耳中所听,让其他一些都消失。
让影像流击穿你,掏空你,让你变成一片空白。
你将生成为影像本身,这便是真正的电影体验。
是从女主角进入丛林后开始的。
她与男人的对话,被充满野性的自然环境包孕。
他们讲起了一些事情,关于梦与记忆。
然后他躺下,一个无法做梦的人,睡去。
以及她,一个梦境绵绵不绝的人,观察。
两个人发生对换。
不做梦的人睡去,醒不来的人清醒。
意识像连通器那般获得了联通。
她进入他睡眠状态,她便是他清醒的梦。
之前梦境里让她惊醒的声响,正是来自这个男人。
当她回忆自己梦到的情景,其实说的是他清醒时的回忆。
我们有可能进入他人的意识吗?
在自己的梦里。
没有比这更奇妙的了。
不该去理解,只需去感受。
当两人坐在昏暗的屋子里,窗外是绿意森森的野性树影,回忆着梦境或讲述往事,声响(已成为历史)在屋子周围回荡。
所谓时间与空间、世界与意识融为了一体,不再有分别。
这是时间凝滞、自我消失的状态,只有影像流绵延不尽。
“冥想”的极致状态正是如此:在全然的专注中,意识自我遁形,进入“空无”的状态。
无即所有,一切已消失,一切都近在眼前。
这是意识与无意识的临界点,只能被无限靠近。
一部“冥想”的电影。
它之所以需要在电影院体验的根本原因。
在黑暗的环境里,我们更能进入别人的梦境,更能偷走他人的意识。
甚至于,在与电影所创造的观看方式合一的过程中,我们进入“冥想”之镜。
这是一种长时间专注影像、被视听裹挟的自然结果,通过极长时间的固定镜头和氛围营造达致。
飘升了,飞跃了,不用任何超现实的元素达到了超越现实的神秘境界。
如同在日常生活的观察和聆听中,就能超越意识的局限,根本不需要借助任何迷幻剂。
这就是所谓的“喝纯水自醉”吧。
很喜欢阿彼察邦的这部新片,也可以说,它是一部声音的诗歌。
如何把声音拍成一部电影,阿彼察邦完成得很出色。
而本身阿彼察邦之前也常常参与当代艺术展览,展现了Video或声音装置在我们生活中的另外一个面目。
因此回到电影,一个感觉就是,在这部新片中,阿彼察邦通过对影像和声音的回归,给当代电影带来了一种“新的平衡”。
它让这部电影的各个维度都很丰满,很恰当,既有爆破力,又有悠久的诗意,我个人认为它刷新了文艺电影的品格。
如果简单化概括,阿彼察邦在此片中试图描述我们的记忆是如何发生的,以及它如何创造了我们的生命本质。
杰西卡(Tilda Swinton饰)就是我们,是记忆的主体,她由一个声音,开始追溯,随即进入了记忆的创造世界与生命的本质探索。
从人物关系上,杰西卡是一位旅居哥伦比亚的欧洲人,她来波哥大看望生病的姐姐,因为追溯一个声音而认识了当地混音师霍尔兰,并召唤出南美的创伤记忆。
而如果用线性故事的传统模式,去理解人物之间的关系,很容易陷入徒劳,这是因为该片的主角就是记忆本身,阿彼察邦用两种视觉来探索记忆,一是人类生命的视角,二是宇宙创化的视角。
我试着用几个关键词来复述电影逻辑1、几次“砰”的响声第一次出现在开头,从睡梦中被惊醒的“砰”的巨大响声,这是影片的起点,也是个体在宇宙中创化的主要形式。
我们都是宇宙中的响动,证据就是后面第三个镜头,窗外汽车此起彼伏的警报Chaos,这个交响曲形象化了宇宙的本质,这就是我们存在于宇宙的本质形式,众声喧哗。
(先多说几句,影片在末尾对此进行了呼应。
)第二次“砰”,是发生在杰西卡找到了混音师霍尔兰之后,让他通过音效来复原这个响声。
也就是说,试图用人类的理性知识来追溯或理解记忆到底是什么。
但这里观众应该感觉到了,杰西卡已经无法重复当初的那个“砰”的声响。
当霍尔兰问她时候,她描述说:那个声音应该“更浑圆一些”。
也就是说,记忆肯定是被修改或修饰过的,是个体主观的。
而且,这里,很重要的一个细节是,当杰西卡进入霍尔兰的混音室后,说明了来意,她是胡安介绍来的,他说他是胡安的学生,但后来,霍尔兰让杰西卡先等一下,他把手上的工作完成,然后(也就是在给杰西卡寻找那个巨大响声之前),他处理了一段极为优美的钢琴和小提琴的协奏曲,非常动听,几乎消弥了杰西卡的内心紧张与不安。
作为电影,这个细节是一个重要表达。
如何将召唤记忆?
这里的回答是,艺术(包括音乐)是最好的形式,也是最好的通道。
这个在后面还有好几次表述,比如绘画、雕塑、诗歌、建筑空间、戏剧、punk、乐队演奏等更广泛的形式,都是召唤记忆的最佳通道。
这一点,导演特别用心,所以电影中出现了很多这样的场景,或表达。
比如,杰西卡后面去找霍尔兰时,就在一个房间里遇到一伙搞音乐的年轻人,那伙人说没这个人,后面她又误入一个正在举办演奏的房间,她站在入口处享受了一次美妙的音乐现场;还有,后面甚至她一个人在一个博物馆一样的空间欣赏了墙上的绘画作品,(或摄影艺术),还有时不时出现的城市雕塑等等,这些都是记忆最佳的召唤入口。
第三次“砰”,发生在杰西卡路过一个中餐馆门口,这里我们应该很容易被打动,它给的中餐馆的名字叫“Heng Kong”,我们当然知道它的真实名字。
而路过之前,影片中的镜头是杰西卡和霍尔兰一起行走的,不断地穿越街道或景观(可以理解为在记忆材料中寻觅),但经过中餐馆时,只有杰西卡一人了,这时她突然又听到那个“砰”的响声。
同时,镜头中出现了一只很健硕的狗,但它很快消失了。
第四次“砰”,是在片尾部分,杰西卡来到了野外一个荒芜的小溪边,溪水潺潺,她努力弯腰一次次向上游探看,试图看到什么,这时响起了“砰”的剧烈响声,而且好几次巨响。
显然,记忆已经发生了链接。
后面就是见到了中年的霍尔兰的故事。
归纳一下,“砰”的声响,是一种宇宙信息,是个体存在于宇宙中的(基本)形式,如果从宇宙的角度来看,它就是我们的生命本质。
但还原到我们生命个体而言,它是一种惊扰,这种惊扰就是记忆,一种生命的创化现象。
2、三次狗的出现第一次,杰西卡去看生病的姐姐,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姐姐告诉她,自己没有照顾好被车撞伤的一只狗,所以她生病了,并且她梦见那只狗正在远离她,她好像就要失去那只狗了。
第二次,是杰西卡路过中餐馆时,一只健硕的狗出现了,杰西卡走到了公园转角处,那条狗似乎尾随而来,几乎在那个空地中绕了一圈,它鼻子嗅着地面,差点就要追踪上她了。
她有点惊恐,躲在旁边看,最后它离开了。
第三次,杰克卡和朋友两人在花坛边的石椅子上吃东西,一起聊天,镜头中一只狗蜷卧在她们旁边,氛围很亲昵。
影片中三次出现狗,实际上也是一个语境的三个分解。
狗在这里的意象,类似于记忆的线索踪迹。
杰西卡的姐姐在重病中说,她梦见那条狗离她越来越远,快要消失了。
意思是人生的本质是由记忆构成的,当记忆踪迹逐渐远去,甚至消散的时候,生命也到了垂危之时。
记忆构成了生命的本体。
后来,狗尾随杰西卡,在花园那片空地上,转圈,这让她感到有些惊恐,而这只狗正是从中餐馆过来的。
是的,某种巨大的历史记忆以另一种面目袭来,是会让人感到惊恐的。
第三次,杰西卡朋友二人坐在花坛边上聊天,而一只狗蜷卧在旁边,很温暖的共处场景,这其实就是记忆的最佳功能,这样的场景,是记忆的常客,记忆守护着最亲昵的友情,甚至守护着友情中那些细屑的毫无关涉的片段。
3、记忆的生成阿彼察邦在主题上并不流连一个特殊个体的故事,他的兴趣在于整体。
即,记忆如何产生的,如何存在于我们生命中的?
这就是杰西卡在考古室看到了6000年前的人骨,然后去探访隧道施工现场的故事。
这个故事无论如何都与维也纳心理学派相关,人类的潜意识储存了无数的记忆材料,它就像隧道修建之前那里的自然状况,深埋于黑暗之中。
那些人骨,只有通过偶然的方式被发掘出来。
而甚至直到电影尾声中,收音机里播放的新闻节目声音片段中,可以得知,人类一直以这样的方式再发掘自己的记忆。
其中特别值得一说的是,影片用足够的耐心去描述,杰西卡开车去隧道施工现场,一路拥堵,镜头的特写中,每隔几米,就有穿警服的管制着通道。
是的,杰西卡就是我们,就是记忆的主体,我们要去的记忆发掘路径,并不完全是自由的,而是被某种机制掌握着,或者通向记忆的途径,实际上是受控的,一路上警灯闪烁,道路往往是被规定着的,或者说是被规训了的。
在施工现场,杰西卡看到了那些她看到的,但远没有惊喜,而是十分小的常规现场。
毫无质疑,阿彼察邦描述了我们记忆生成的一种被规训的机制。
它正是我们的历史,是由一种管制着记忆本能的外部机制所管控,并生产出来的历史。
导演没有否定它,而只是用电影的诗意方式呈现了这个事实。
(因为电影的后面部分,才是他所要讲述的重点。
)4、闯入记忆之中杰西卡来到了野外的溪流边,草木疯长,禽猿乱鸣,她在这里又听到了巨大的“砰”的回响声, 连续好几个回响。
然后就是记忆的闯入。
杰西卡闯入了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是个体记忆生成的,她看到了中年的霍尔兰,比较感同身受的是,比如我们经常在梦中梦见了一个熟人或亲人,他并不完全是我们生活中所见的样子,这个形象被阿彼察邦用电影的方式创造了出来,他就是杰西卡记忆中的中年霍尔兰的形象,坐在那里安然悠闲的刮鱼鳞,他处于一个自足的世界中,完全区别于我们生活中的世界。
杰西卡对他很感兴趣,甚至充满了情感,但却无法走进他的全部世界。
陌生而又熟悉,那个世界有奇异的吼猴的叫声,也有美若伊甸园的花草果木,微风轻拂,流水潺潺。
而那个世界里,死亡与复活是垂手可得,而它们之间相隔犹如一场睡眠。
霍尔兰睡眠的一幕,陌生惊奇,犹如神话传说,离奇又自然。
实际上,这正是阿彼察邦给我们复原了记忆世界中的一幕。
我们的主体(杰西卡)闯入的记忆世界里的一幕,那是一个自足的世界。
而霍尔兰的叙述,他一辈子都生活在这里,从没去过外部世界,他的动作轻盈而又充满诗意,用刀子挂着五只银光闪闪的小红鱼的鱼鳞。
周围草木茂盛,对岸吼猴长吼。
阿彼察邦虽然复现记忆里的世界,但在营造上并没像传统认知一样,认为它是虚假的,相反,他把这个世界并置于杰西卡的真实生活世界,并确定它是我们存在的另外一个生命空间。
而且导演也给予了这个空间更多的倾向性。
5、创伤记忆接下来,在那个有两扇窗的房间内。
杰西卡来到了床前,床头柜上摆放着一个装置样的东西,接着电源,霍尔兰对杰西卡说,让她小心,其中一个装置上面有刀片样的东西,一旦启动,它会伤害你,他说自己就曾被它弄伤了指头。
显然,电影这里提示给我们的是,记忆并不都是美好的,有一类记忆是人类创伤记忆。
它存储在某处,一旦触碰了它,就会给你带来无止尽的伤痛,甚至是永恒的伤痛。
那么,人类最重要的创伤记忆是什么呢?
那就是那些历史中的集体记忆,族群的创伤记忆。
接着,在杰西卡在对霍尔兰的“闯入中”,我们听到了三种语言,南美土著语、西班牙语,以及英语,三者之间的发生着紧张而激烈的冲突和叫喊。
对于杰西卡而言,她获得了一次闯入,进入了热带丛林的南美原住民的族群历史记忆,进入了一次沉重的族群创伤记忆。
说这部电影是一次声音的史诗,正是如此。
这一段中,阿彼察邦还原了欧洲殖民者闯入南美之后,在丛林里发生的掠杀抢夺以及南美土著族群的抗争与呼救,这些声音重叠在一起,沉寂在历史深处,像被静音了一般,而突然间,它们被通电了,那个记忆的闸门开启后,它们从历史的深处复活了出来,重新回响在这片美丽的土地上。
这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阿彼察邦在叙述记忆的功能中,谈到了人类的共情,尤其是艺术功能中的共情作用,十分重要。
这也是导演为什么在电影前面的叙述中,不厌其烦地表现音乐,无论是爵士、钢琴协奏曲、Punk,还是摇滚乐队;此外,也不厌其烦地出现雕塑、建筑、戏剧、绘画、诗歌、摄影艺术等等情景的介入。
一是通往记忆的路上,艺术是重要的通道,比如一首音乐会让你突然想起到某个遥远的记忆。
诸如此类,这正是艺术对记忆所具有的召唤作用,另一个重要作用就是共情,艺术可以让人类获得共情能力,我不是他,但我可以感受到他的快乐与悲伤。
在那个有两扇窗的小房间里,杰西卡和霍尔兰,开始喝了两杯酒,然后他们手臂接触,她成了他的天线,可以走进他的记忆,并与他获得了共情能力。
杰西卡(Tilda Swinton饰),一个欧洲来的白人,走进了一个南美人的记忆中,那些涌动而来的热带丛林里发生的早起殖民时代的掠杀抢劫和抗争呼救的声音,让她流下了热泪。
影片仅仅通过声音的叙事,完成了对人类族群创伤记忆的深刻理解,也完成了记忆的共情。
这让人感动,尤其是蒂尔达热泪涌动的时候,画面上的泪水和背后丛林里的历史声响,重叠了在一起,这可能这是阿彼察邦这部片子最美好的一幕。
这是重要的,怎样面对人类的创伤记忆,是我们至今很难面对的历史纠结。
包括,影片前面部分隐约提到的中餐馆,都是这样一种创伤记忆。
这一幕已经否定了片中去探访隧道修建现场发掘人骨的那种方式,那种历史叙事,设置了很多规训和管制机制,对历史的记忆是有限的。
而从个体进入集体(族群),通过艺术(也包括这部电影)的方式,掌握人类的共情能力,是通往记忆的最佳方式。
也是换取对创伤记忆的抚平和治愈的有效方式。
6、“妄想的深度”从人类而言,记忆是这样的,它是生命的本质,充盈着情感。
但阿彼察邦不仅仅如此,他常常更多地是一位宇宙论者。
从宇宙的角度,人类的记忆就是一个声响,宇宙万千Chao中的一个声响,它没有人格性,它的存在与消失都是如此。
在之前的电影中,阿彼察邦将故事置放于他的出生地泰国,那里有浓郁的佛教信仰和热带雨林原始崇拜氛围,他往往被置放于这个文化信仰理解的向度上。
但这次,阿彼察邦将故事背景挪离了这片熟悉的土地,而放置在南美的热带丛林中,他想获得是另一种视野,或者说,他想让观众从另一个视野中来观看他。
在这部影片中,里面有一个乐队,阿彼察邦给它命名为“妄想的深度”。
无论如何,它与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所说的“最高的虚构”,不仅命名异曲同工,而且想法也如出一辙。
而这也是柏格森的观点,宇宙从来都是运动不息的,自然山川、花鸟虫鱼,气象万千,都是它运动的表现形式,只有它是永恒的。
与众不同的是,柏格森强调说,人的大脑的活动,也只是宇宙活动的一部分。
在这里,阿彼察邦用电影演绎了这一论点:我们的记忆,是我们生命活动的本质。
或者说,我们的生命是记忆的一个容器。
但它也只是浩瀚的宇宙中万千Chaos里的一个声响。
或者说,在宇宙的Chaos,这些声响不是人格化的,它如同自然山水一样有情,也一样无情。
(可能这也是阿彼察邦脱离泰国语境后的一次佛教表达)。
怎么说呢,人类的引以为豪的自我思想,在宇宙中来看,这就是一次“妄想的深度”。
也就是史蒂文斯意义上的“最高的虚构”。
影片结尾呼应了开头的第三个镜头:楼下停车场此起彼伏的小汽车的警报声,它实质上就是宇宙Chaos的一次阿彼察邦式的呈现,众声喧哗,一片嘈杂。
而我们的记忆,我们生命中的那个“砰”,只是宇宙Chaos中最微小的一个。
还是回到柏格森,如果不仅仅从人类的角度看待,而从宇宙的角度看,那么宇宙中的生命正是在这些冲突中创化诞生的,在这些此起彼伏,或相互冲突的“砰”声中,进行新的创化,生生不息。
自然界如此,而人类世界也如此,比如欧洲人在南美的殖民冲突,或切领导的解放运动,正是这些的冲突,不断地创化了人类的历史和宇宙的生命。
而这并不是达尔文式的。
电影最后,阿彼察邦也诉说了这一观点,南美热带丛林的响声,起初是土著语言和西班牙语,以及英语的冲突叫喊呼救声,后面又响起了密集的丛林枪声,紧张又豪迈,似乎是切领导的解放者声响,隐藏在热带丛林或安第斯山脉翻越途中的雄壮交响的声音。
这些声音是集体记忆,也是某些特定族群的创伤记忆,而它正是宇宙交响诗中的一个音符。
在最后,阿彼察邦将这个声音漫画成一艘飞艇,它隐藏或诞生于热带丛林,样貌古怪而神秘,在宇宙的创化规律中诞生,我们看着它飞升起来,像一个奇观,巨大而震惊,它飞旋着,发出震撼人心的回响,然后它渐渐离开了丛林,上升并隐没在群山顶端,最后它消失在宇宙中。
这就是阿彼察邦对我们生命的形象表达,也是他对恒永宇宙的表达。
在影院重刷本片,挺希望自己能睡着,体验一次惊醒,可惜没有。
重刷又捕捉到一些细节,Jessica走到阳台,夜色中小鸟在吃食,它们被什么吵醒了?
汽车警笛描摹出了不可见之物的运动轨迹,好像是画了一个圆,而Jessica在医院的椅子上往后靠,椅子发出一节节咯咯哒哒的声音,椅子的身体也饱含着时间的记忆。
当她说自己听到太多声音快要发疯了,不动声色地向友人表演了一个手帕变色的魔术,让人忍俊不禁。
向埃尔南要酒喝和要求“现在睡给我看”都是调皮的即兴,几乎是笑点。
重刷依然无法预知巨响的来临,但Jessica并不是随机听到它的,每次轰鸣都是在和某段他人的记忆产生contact时,而这一声声轰鸣并不存在于博物馆和美术馆,只能通过拟音的方式接近和重现,甚至通过音乐的形式进行转化。
埃尔南给Jessica听他的新作品,把那声令她恐惧的巨响变得动人。
片尾当埃尔南的手搭在她手上,重逢就是一间暗室。
埃尔南对她说:你哭什么?
这又不是你的记忆。
他对她的眼泪是冷酷的,就像导演一样缺乏温情。
但他也没说错。
Jessica在哭什么?
除了共感,她会不会困惑呢?
她不在那里,那些都不是她的记忆,那她自己呢?
她是谁?
她的宽大躯体总在或闭塞或敞开的空间中流露出拘谨不安。
她追寻巨响来源的同时渐渐感觉到那声音关于大地关于暴力,最后却发现那是林中飞船启动的巨响。
而最终的成功启动是否因为无梦的人和无眠的人终于互联,他们回溯了记忆,能在当下出发了呢?
那飞船多像块大石头,有多少过去的余波还留在这石头里?
这一刻看着银幕,在影院仿佛从大地升起,但观众只缓缓升腾了一段,便停住看着飞船远去。
你要跟上吗?
你跟得上吗?
或者说,能把飞船举起的力量只是艺术赋予的吗?
那一声声巨响即是邀请,电影也是。
而巨响为什么偏偏会邀请她?
一个雨天她在家门口等人时用脚描摹着地面纹路的印记。
她有追溯的兴趣和天赋。
饭桌上Jessica的姐姐又忘了那条受伤的狗,她和丈夫坚持认为牙医还活着,他人的记忆和Jessica常有出入,当观众聚焦在Jessica的所见所闻,那些记忆的出入更像是出于他人的遗忘。
于是听姐姐聊起亚马逊丛林中土著人的故事时,巨响骤落。
Jessica不动声色,仿佛只有她坐在悬崖边,但表面上依然要保持愉快用餐的状态。
她找不到埃尔南,究竟是没有这个人,还是大家把他给忘了?
于是观众也变得疑神疑鬼,但这不才是需要保持怀疑的现代社会吗?
人们需要照片才能记起一个人,这里似乎也有阿彼察邦对影像的自反,影像可以作为牢不可破的存在证据,但它并非那么万能,有那么多影像无法触及的时刻。
它怎么去描摹一个没有清晰形象的人?
呈现一个难以类比的声音?
一种稍纵即逝的感觉?
最后黑色的雨声就像观众的和电影互联的contact. 退场的观众走来走去,间歇挡住了一侧的声音,感觉自己的听觉也失常了。
阿彼察邦曾在《幻梦墓园》中说睁大眼睛什么都看得见,现在要加上”张大耳朵”了。
倒不觉得拍本片是向世界出发,反而更像回归。
本片和上个月在阿根廷影展补的几部南美电影的亲缘性多过亚洲电影,不止是魔幻现实,时空的混乱交织,更有为太多故事所累,自当下出发的决心。
他确实也向什么出发了,大胆盲猜他在琢磨一些很有野心的东西。
观众最后在埃尔南的小屋里听取了他们的记忆片段,近乎听了一场微型电影,想到《希林公主》。
有趣的是,当时看《希林公主》,开头就联想到了《热带疾病》。
都是A字开头的亚洲导演,阿彼察邦可能会比阿巴斯走得更远。
后记:重刷完本片做了很多梦,第一个是在即将睡着时被声音惊醒,但没有听到,而是看到了,不是画面,更像想法的形象:一辆购物车撞上墙面。
第二个也是在即将睡着时被惊醒,一只手从自己的脑子里伸出来,不知道和片中那个头骨上的洞有没有关系,如果是的话,不愧是我哈哈,不能接受别人在自己脑子上开洞,还是自己给自己驱魔吧。
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里,印第安人比西塔西翁的弟弟卡塔乌雷为逃避家族性的失眠症离家出走,长久以来没有过他的消息。
一天,卡塔乌雷突然到来,姐姐不明所以,卡塔乌雷回答:“我来是为了王的下葬。
”这时,大家发现族长布恩迪亚已经在他的房间里死去。
与此同时,马孔多开始下小黄花雨,花雨在镇上落了一整夜,覆盖了屋顶,堵住了房门,甚至令露宿的动物窒息而死。
泰国导演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能召回前世的波米叔叔》中有着类似的情节:波米时日无多之时,失踪很久的儿子波松以红眼猩猩灵(鬼猴)的相貌在夜间出现,归来探望波米。
波松的出走是为寻找出现在他拍摄的照片中的不明生物,他认定该物会是自己的妻子。
在与鬼猴相恋的过程中,波松逐渐拥有了对方的相貌。
波松的经历虽然离奇,但不至于难以接受,观看导演早期作品的经验使得观众达成了共识,在2004年上映的《热带疾病》中两位青年曾听到过一个与之相像的传说:爱意会让情人的灵魂幻化成老虎。
疾病控制着的故事随处蔓延。
在马尔克斯那里,是失眠症演化而成的失忆症瘟疫。
对于葡萄牙作家萨拉马戈,出现了大面积失明症(《失明症漫记》)和长生症(《死亡间歇》)的感染案例。
至于阿彼察邦,则是昏睡病。
《幻梦墓园》中的士兵们被昏睡病困扰,在一所由学校临时改建的乡村医院治疗。
年轻的灵媒阿肯用通灵能力使得女人们同她们陷入昏迷的爱人进行沟通,医生们则通过多种方法来帮助士兵缓解噩梦的症状。
如果说《能召回前世的波米叔叔》(2010)处理的是“卡塔乌雷情节”当中的归来,那近年来阿彼察邦则着力于处理出走,无论是《幻梦墓园》(2015),还是新作《记忆》(2022)。
卡塔乌雷的出走是为了逃避由昏睡导致的遗忘,《记忆》中阿彼察邦则同时引入了昏睡和它的另一端:旅居哥伦比亚的欧洲人杰西卡来到其首都波哥大看望生病的姐姐,某日拂晓被一声“巨响”惊醒,杰西卡就此患上了失眠症。
因为“巨响”的不定时侵袭(医学上称之为爆炸头综合症),杰西卡陷进了长久的失眠困扰中。
找到巨响的源头成为这位主角的人物动机,故事也随之展开。
寻找“巨响”在《记忆》中意味着两个层面。
其一,它是什么声音?
它的物理属性如何?
对此,杰西卡的描述是“有泥土气息”“像是来自地心的轰隆声”。
其二,它来自哪里?
声源位于何处?
当混音师埃尔南复现“巨响”后,杰西卡的爆炸头综合症并未消除。
《记忆》关乎睡眠和记忆,这是经由马尔克斯发扬的哥伦比亚地缘问题。
影片中杰西卡的姐姐也被昏睡症击中。
病床上的凯伦醒来后忘记跟杰西卡已有过交谈,以为对方是初到访。
凯伦在讲述完自己的梦和可能的病因后重新陷入昏睡。
该作充满了被记忆左右的人。
首先表现为创伤性记忆。
男子被公交车爆胎声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逃走。
其次则是失忆。
从事混音的埃尔南片刻便忘记了杰西卡的名字;当杰西卡再次前往录音室找埃尔南时却查无此人;在染上失眠症的杰西卡的记忆中牙医安德烈在上一年已经故去,却被姐姐凯伦和丈夫胡安否定。
这是典型的卡塔乌雷症状:“失眠症最可怕之处不在于让人毫无倦意不能入睡,而是会不可逆转地恶化到更严重的境地:遗忘。
也就是说,患者慢慢习惯了无眠的状态,就开始淡忘童年的记忆,继之以事物的名称和概念,最后是各人的身份,以至失去自我,沦为没有过往的白痴。
”(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与杰西卡几乎同步,凯伦也在寻找使她患病的原因。
餐桌上,凯伦讲了两个有关亚马逊雨林的寓言。
第一个故事讲到,亚马逊雨林的腹地住着一个部落,被称之为“看不见的人”。
他们很难接近,选择与世隔绝。
但是人们还是觉得这些人很危险,所以从不靠近他们。
凯伦听说,这个部落的长老们晚上聚集在一起,开动头脑创作出一种咒语,驱赶接近他们的人。
第二个故事讲,一个贩卖毒品和皮革的男人打算为自己的生意修一条笔直的公路横穿亚马逊雨林,当地人帮助了他,但他不满于此,意欲殖民这些人。
待到一个特殊的地方,众人逃走了。
男人和妹妹打算继续他们的事业,最终两人消失在此处。
在这两个看似无关又互相纠缠的故事中。
凯伦以简单的“我们听说”,将自己的病因归结在素未谋面的亚马逊部落。
生活在亚马逊雨林的人,为闯入者所殖民。
因为不能被外界看到,他们更使得人们不安。
凯伦的寓言中,作为叙述主体的亚马逊部落成为被殖民和奇观化的扁平符号,不涉及记忆和真相。
电影过去大半之后,主角杰西卡无意中闯入一块区域。
失忆症被这一区域隔绝在外,而“巨响”的信号在这里却越来越强烈。
杰西卡正是在此处,遇到了另一位自称埃尔南的中年男人。
我们再来回溯前面提到的问题,寻找“巨响”的两个层面正是通过两位不同的埃尔南给出解释。
老埃尔南是影片中清晰记忆的唯一保有者,甫一见面他便告诉杰西卡她住所房东的信息,几近详细到房东家人的职业。
老埃尔南的记忆富足如斯。
如果我们将鱼类看作弱记忆的代表,老埃尔南通过杀鱼产生的象征意味便跃然纸上,他正是记忆的守门人。
“我从没离开过这个镇子,这里的一切我都记得。
”为了保持记忆,老埃尔南拒绝观看电影和电视,用他的话说这叫限时视之所及。
“我的身体同样感受到这种余震。
我记得我吃的所有食物,记得我们每天的天气,记得我手在处理鱼的动作。
我意识到,我并不奢求去到别的地方,更多的经历反而无益处,他们会在我的记忆里释放更多的混乱慌张。
所以我就在此深耕,我为鱼称量。
”(中年埃尔南在《记忆》中的独白)老埃尔南对烹饪、新闻和足球不感兴趣,在杰西卡看来这是“对美好宇宙的错失”。
但老埃尔南有自己的解释,“这里已经有许多故事了”。
他通过物体所携带的历史余波去重述故事。
所谓故事的余波,是岩石、树木和沙子所携带的记忆,“它们纳入万物”。
这是明显的万物有灵论,是理解阿彼察邦电影的基础。
泛灵论者看来万物平等和谐,因此老埃尔南理所应当地拥有所罗门王的指环:他懂得如何与动物交谈。
在老埃尔南对自己身世的谈论中,他原本和其他人一起在外太空,在看到此地一对爱侣之后便出生了。
唐人段成式的《酉阳杂俎》讲道:“葆登掌祀,将以著于感通。
有生尽幻,游魂为变。
”“征祥变化,无日无之。
”(登葆山群巫执掌巫祀,可以明白人和鬼神的感应相通。
人生实为幻梦,游魂变化为物。
吉凶妖祥诸般变化,没有一天不存在。
)这是阿彼察邦电影的统一性。
在老埃尔南这里,故事都有具体的形状。
他先是读取了身边一块石头的记忆:一个人午休时,两个朋友乘机偷走了他的项链,抢走了他的食物,还揍了他。
这个人曾经坐在这块石头上。
如果说对石头携带记忆的读取和对房东信息的描述是老埃尔南对杰西卡最初的神迹昭示,还有着中国人熟悉的江湖神棍迹象。
那么杰西卡通过自己获取到记忆,“我只记得我孩童时母亲的衬衫,那时我的鼻子总感觉很湿热。
我曾听到过很喧闹的声音,我那时还哭了”,已然对老埃尔南充满了信服。
此时杰西卡不再逃避“巨响”,她要求“现在我想听到更多的声音”。
这个时候好像真相已经大白,很多人就此总结:《记忆》剧情是中年埃尔南的记忆不断侵蚀杰西卡的过程,最开始是声响,在杰西卡见到中年埃尔南之后,触感和场景逐渐清晰,直到最后,杰西卡通过触碰中年埃尔南,完整读取到对方记忆。
然而,在进入老埃尔南的房间不久,故事线再一次被重构。
杰西卡回忆说:“那晚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和其他人一起躲在床底下,外面的动静我们听得一清二楚,他们在搜寻我们,他们一整夜都在找我们。
”老埃尔南纠正了她,“你读取了我的记忆。
我就像一个硬盘,你变成了天线”,随后他补充了这段经历的后半部分,“凌晨四点了,我很想去上厕所,但是我不能去,我去了床下躲着”。
觉察到真相的杰西卡提问:“我不在这里是不是?
”老埃尔南回答:“不在,在这里的是我。
”
细心的观众此时终于能够解出导演设置的问题,走出代达罗斯的迷楼。
我们再次重述这个故事,就会变成这样:杰西卡和老埃尔南分别是故事的两端,某个时刻起,杰西卡通过博物馆的书籍,或新发掘的尸骨,读到了一个叫埃尔南的男子的故事,二人现实中并没有交集,甚至不属于一个时代。
《记忆》成为一个借助“阅读”结构展现“你正梦着我的梦”(1)的双重故事。
至于故事真正的分割点,则可能是杰西卡进入隧道的挖掘现场。
电影中特殊的空间往往成为真实与幻境的分界线,如在毕赣那里,陈升在火车分叉后进入了虚构的空间荡麦(《路边野餐》),罗紘武在电影院出来后通过一条悠长的隧道进入到了过去的镇远(《地球最后的夜晚》)。
又或是从杰西卡进入诊所时一切发生了变化。
阿彼察邦在此处借女医生之口向观众透露线索:“你知道达利吗?
在接待处有他的一幅画。
达利理解这个世界的美好。
”杰西卡回答自己看到了这幅画。
“我对梦的表现方式非常感兴趣。
这不像你在主流电影中所做的梦,有时你可以看到类似像萨尔瓦多·达利(SalvadorDalí)的画中的那种就像什么在融化之类的东西。
”(2)阿彼察邦以达利提醒观众,此刻杰西卡已经处于梦中。
这对于阿彼察邦的电影而言,也并非孤例。
《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结尾处,故事突然分叉,姑侄两人动身前往歌厅的同时,他们亦趴在床上看电视。
《记忆》讲的是偶染爆炸头综合症、并发失眠症的杰西卡寻医的过程中,得到了女医生提供的治标不治本的药片,重新获得了睡眠,昏睡中她梦到了/变成了一个名唤埃尔南的男子。
我们之所以能够三次复述《记忆》的故事,源自其文本展现出的多义性。
在记忆加载的过程中,身份与真相附着上了一层不确定性的迷雾,我们看到的究竟是谁的故事?
在对故事解码的过程中,观众逐渐靠近了本作的主题:历史、记忆与真实。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1970年出生,成长在泰国东北部的孔敬(Khon Kaen),父母都是孔敬府医院的医生。
孔敬地处泰国、老挝、柬埔寨三国交界处,毗邻神秘潮湿的热带丛林,盛行种种光怪陆离的宗教传说,这使得阿彼察邦很早便接受了泛灵论的观点。
无论马尔克斯还是阿彼察邦,他们的魔幻现实主义具体含义是——故事当中的国民无不生活在一个神奇天真的世界,“在这里死者与活着的人、生物与人类,他们之间互相连通,共处一处”(3)。
但这并不意味着阿彼察邦的电影是乖顺的,表面的平静源自强权的绝对干涉。
如阿彼察邦所解释的:“你很安全,但却不自由。
”(4)与作家余华有着相同的童年经验,因为“父母双双行医,消毒剂的味道让他(阿彼察邦)觉得亲切舒服,这是他的电影中经常出现医院和疾病的原因”。
基于泰国现实的宗教现状,以及作为佛教徒的身份,僧侣亦是他电影中常见的职业群体。
此外军人频繁地出现在他的电影中,阿彼察邦对此的解释是,以军人去代表越来越压抑的人群。
《记忆》是阿彼察邦首次离开泰国拍摄的作品,但影迷观看该作并不会产生很强的断裂感,究其原因,阿彼察邦的一次访谈能作为答案:“实际上我受到了一些这方面的影响,让我对丛林的诱惑很感兴趣,所以我认为去南美可能就像回到了这个事情的源头。
不知道为什么,我在秘鲁时感觉就像回家一样。
”(5)影响阿彼察邦的泰国丛林小说源头在南美。
初临哥伦比亚的阿彼察邦作为迟来者,按布鲁姆的观点,“他无可避免地——有意识或无意识——受到前驱诗人的同化,他的个性遭受着缓慢的消融。
为了摆脱前驱诗人的影响阴影,迟来者诗人必须极力挣扎,竭尽全力地争取自己的独立地位”。
这里的前驱诗人、“爱和竞争的复合体”自然是文首提到的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
早在涉足哥伦比亚国土前,阿彼察邦已经受到他的影响。
前一部分我也已经说明二者之间的联系,以下要说明的是阿彼察邦与前辈的不同,即所谓的“极力挣扎,竭尽全力地争取”。
杰西卡在寻找声源的同时,于医院中偶遇了考古学家艾格尼丝,艾格尼丝在隧道中挖掘人类遗骸,双线几乎并行。
这看似对故事主干并无影响的枝蔓有何用意?
稍早,西班牙导演阿莫多瓦的《平行母亲》中出现过类似的情节,我曾为此片写过影评《我记住橄榄树林的一阵悲风》。
《平行母亲》中,女主雅妮丝倡议恢复历史记忆:搜寻失踪人口、公开坟墓挖掘调查结果。
雅妮丝之所以执着于挖出亲人的遗骨,也因为她的曾外祖父在佛朗哥统治时期被害埋在乱葬坑。
两部影片有着相同的主题,均在讲述历史与记忆,以及被掩埋的真相。
在凯伦、杰西卡和老埃尔南的接力陈述中,记忆的确切含义方才显现:遭遇暴力,被殖民的亚马逊雨林部落,关乎恐惧的记忆。
趋向是越来越难以被总结。
张定浩在《批评的准备及其他》中关于记忆有一番颇为健康的论述:“历史,常常只是胜利者的记忆,甚至是经过反复篡改的记忆,这种记忆被一两代共同体固化之后,就成为史书,和百姓自以为真的记忆。
而文学,因为关乎每个个体的生命记忆,其实时常都是在史书之外,也必然是对共同体固有记忆的冲撞与松动。
”许多人不理解《记忆》,因为它并不具有类型电影逻辑清楚、简明有序的特质。
观众随着杰西卡的由梦入醒进入电影,携带着理性遭到压制的起床气观看,最后几乎莫名其妙地结束。
电影从混沌中开始,结束在混沌中。
对于智识和经验的挑战使得部分观众恼火,他们极力以最简省的方式寻找所谓的破绽和所谓的不和谐,如影片最后部分飞走的UFO。
阿彼察邦不逃避历史,不被历史事件的巨大离心力摆布,他凭借个人经验处理历史:《能召回前世的波米叔叔》指涉了泰共与政府军之间的斗争,波米以因果法则讲述自己患病的原因,“我杀了太多的共产党”。
乌拉圭作家加莱亚诺1980年完成了一部讲述美洲500年历史的著作,《火的记忆》是一部记忆之书。
加莱亚诺的成名作中有一个概念,“拉丁美洲是一个血管被切开的地区”,广受传播,属于对拉美的总结。
而阿彼察邦则像一个考古学家一样,冀希对瓶瓶罐罐、石块骨头的摆弄中,挖掘出一段时间切片——不是被重构的历史,更不是模糊的记忆,而是无限靠近真实的频频回顾。
张定浩讲:“好的文学,是把从混沌中提取出来的历史再返还给混沌,是回到生命的发生处重新理解生命,在历史之外自开一路。
”《记忆》无法成为也不必成为考古资料,它声明导演对待过往的态度。
加莱亚诺曾声称,自己的作品是“为那些不能读我作品的人写作;为那些底层人,那些几个世纪来排在历史尾巴的人,那些不识字或者没有办法识字的人写作”。
一方面,这与阿彼察邦电影的形体符合,是所谓其亚洲性和民族性的一大原因;另一方面,它验证了我的个人经验。
存在这样一种电影,它在知识分子看来晦涩难懂,却经常使得布衣落泪。
其原因大致在于:无论结构层面如何复杂,它都是根植于作者经验的真实电影。
不虚美,不隐恶,更重要的是它要拍摄的就在那里,这也是阿彼察邦的电影看起来为何如此自然。
阿彼察邦并不信任记忆本身,这也是他为何以声响搅动记忆。
与凯伦和杰西卡不同,老埃尔南和族人“从不做梦”。
他们睡着了什么都不会发生,只是“停下来”。
只因为梦境是对记忆的干扰。
什么是记忆?
更清晰的答案在阿彼察邦《能召回前世的波米叔叔》中。
成为魂魄的妻子阿惠之所以给人以视觉上半透明的不稳定状态,因为她代表了过去的历史记忆,“已故为鬼的妻子在波米一家的记忆中赖以生存,当有关妻子的记忆逐渐消失,妻子也失去存在的意义”。
对于今人,前人的存在与否取决与后人是否记得他们。
这是陀氏《卡拉马佐夫兄弟》中被读者反复引用的名言:永远不要相互遗忘。
面对不断消亡退却的记忆,只有某种令人不安的响动方能提振。
上海作家金宇澄的《洗牌年代》最后的跋中,俏皮的作者讲了这样一个故事:我养一条鲷鱼有很多年了,浑身有紫色斑点,属于单独饲养的动物……如果我给它照镜子,它浑身鳞片就现出深色斑纹,有时冲撞鱼缸。
原因很多,也许它是:为往事不安。
发现变化太大。
拒绝自己如此的模样。
看见一条陌生的鱼。
它在深夜的书桌旁悠游。
我点烟的火光一闪,它翻腾起来。
镜子、火光、让杰西卡不安的巨响,莫不如此。
原题:《昏睡症与失忆症,历史与记忆——论阿彼察邦〈记忆〉》参考:1.小河,《你正梦着我的梦》,《巴铁女孩》片尾曲。
2.5.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莉莉,杰内罗索·费奥罗,《梦的表现——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访谈》,《当代电影》,2019第11期,第58到62页。
3.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张良,《走向“有机”的电影——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访谈》,《电影艺术》,2020年第2期,第106到111页。
4.崔卫平,《迷人的谎言》,中国华侨出版社,2012年,第165到174页。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在国内电影市场不是一个话题性的存在,在资深影迷心中却是一位不可错失的导演,泰国唯一获得金棕榈奖的导演,当代电影大师,魔幻制造者。
他的电影具有神奇魔力,一不小心完成心电感应,就能把人吸进去。
《记忆》是他的电影第一次在中国大陆上映,有机会在大银幕上看到,自然是影迷们的狂欢节。
很多人说,阿彼察邦的电影是催眠的,适合给失眠的人做治疗,这带着一点戏谑的口吻,但也不全是毫无道理。
去情节化、非线线性、超验主义、固定长镜头、当代艺术,光看看这些词汇概述,就能劝退一部分观众。
但是,如果你是一个有心人,能感应到他散淡冲和、无聊生活背后的神秘事物,就会有一些超乎想象的体验。
《记忆》里那一声声令人惊惧的巨响,突兀,诡谲,看似正常现象,却只有女主角杰西卡能听见,似乎是幻听。
睡在深夜的床上,走在街头,在录音室里,那冷不丁的巨响,会突然冒出来,这是心魔也是心病,没人能了解她的惶惑和心神不宁。
她求助医生,医生不开药,怕她药物上瘾,只发给她一本读本“疗心”。
阿彼察邦说,他的电影不想去讲通俗意义上大众所认识的故事,大家看他的电影,开动感官,自由去感受就好,主观驱动一切,感受到什么就是什么。
在形散与神散之间,他的电影还是有始终如一的母题和表现方式,从《热带疾病》、《祝福》就开始了。
他的角色始终被某种难以言说的神秘事物缠绕,他们沉默,发呆,陷入空茫,焦灼内心,虚实接驳的时空,隐形的东西紧紧锁住了角色,他们要脱身、要放松,就要跟这些东西博弈或者和他们融成一体。
同样是痴迷固定长镜头的导演,这也是阿彼察邦最明显区别于蔡明亮的地方。
而广场舞、挖掘机这些导演喜爱的元素,也让阿邦的电影更生活化。
《祝福》患有皮肤病,越境偷渡不能见光的打工者;《《热带疾病》里身份困惑、互相追逐亲昵的两个男青年,透明发光的树,有人夜行丛林,变成老虎;《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里被亡灵纠缠的活人;恋爱症候群》医院里近乎失语的人们;《幻墓乐园》得了嗜睡症的士兵们;都在和未知事物纠缠。
《记忆》里蒂尔达.斯文顿饰演的杰西卡,从欧洲来到南美看望生病的姐姐,脑海自动出现了一个陌生声音,困扰不已,就此踏上了“寻根之旅”。
在某个偏远小镇,她意外邂逅了在水边杀鱼的埃尔南,这个男人自称记忆超群,拥有过目不忘的能量,深受记忆之苦,多年来不看电视、不听收音机,不看报纸,怕上面的信息让他无法消化。
《记忆》离开了导演熟悉的泰国,离开他喜欢用的演员,来到南美洲哥伦比亚,这里有着故乡一样的热带景观,生活在灵魂与肉身割据的平凡生活中的人们。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对这里的一草一木没有陌生感,就像回到另一个故乡,拍摄过程异常娴熟流畅。
当我们知道声音的来源,真相也许会让人吃惊(比《热带疾病》的老虎还吃惊吗?
),这种离间出来的魔幻效果,和哥伦比亚大作家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何其相似,也许这也是导演选择到这片土地拍片的理由之一。
某种意义上,阿彼察邦也许就是影迷心中的马尔克斯,只是他还在创作的黄金期,需要继续去实验新东西,打破已有成绩,继续拍出足够深沉鲜活的作品,让一切顺理成章。
观看《记忆》确实有门槛,不定人人适合。
大众认知的所谓“闷片”,多半来于一动不动的长镜头,长时间凝望,期间却没发生什么事情,一切静穆如斯,观众只能看演员的面貌,眼神,甚至一动不动发呆,瞌睡袭来。
在这里,时间的流速被有意放缓,走得比平时慢,观众容易出神、分心,但这种神定,常常蕴含着看不见的张力,观众和角色一起感知时间流过身体、流过银幕,感知百无来聊背后的虚空和坍塌,然后释然。
城里一场淅淅沥沥的雨,彤云密布的小镇天空,一场溪边的交谈……,当每天机械地刮鱼鳞的男人埃尔南,睁着眼死去一般熟睡草地,女主角静默地坐在水边,某种东西复活了,这些来自自然界的声音,带着密电码,能让身体通电。
身临其境的穿越体验,带你穿过银幕,和角色一起淋雨,听溪水潺潺,昼夜不息流向远方,流向记忆深处。
要知道,很多电影尤其商业片,是没有耐心去让你感受这些冗长而又细腻的逝者如斯夫的场景和声响。
杰西卡和埃尔南在小镇邻溪的房间低语,讲述自己的故事,最后通过双手交换、读取记忆,窗外婆娑的芭蕉叶,战乱离散中人们的声音采样,让时间流逝变得清晰可以感知,万物缄默,浸润无声,记忆实现了通感。
我的电影是关于人们对事物的想象和恐惧。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好的作品不是让你进入导演给你讲述的故事,而是激发你去创造自己的“故事”。
《记忆》这部电影开篇的第一个镜头:凌晨,透过窗帘渗入进来的微光,我们看到一个人物的剪影。
这个长久静止的缓慢镜头奠定了整部作品的基调——一种神秘飘忽的氛围感。
从早期在泰国拍摄的有关东南亚幽灵显影的母题,到这部远赴哥伦比亚拍摄并入围去年戛纳主竞赛的最新作品,这种飘忽的氛围感是阿彼察邦所有作品(包括短片)的一贯气质。
我愿把《记忆》开篇的这第一个镜头看作一个有关“气态影像”(gaseous image)的最佳注解:昏暗的、半透明的、高浓度弥散的一个幽灵剪影。
随着摄影机向左横摇,人物从床上起身,我们看到了主人公的全身剪影。
而这个镜头更为神妙之处在于,当我们随着向左横摇的摄影机继续观看时,发现适才那个全身的人物剪影其实是镜子的反射(另一重“幽灵”显现了)。
随着人物开门进入另一个房间,镜头切换到下一个镜头,在一个类似温室花圃的房间中,出神的主人公瘫坐在一张椅子上。
对于这个开篇我不能给出更大的敬意了,用更少的摄影机调度(甚至是一种静止)与无声(对白)的沉默,呈现出更大密度的影像氛围感,我愿再次将之称为一种“气态影像”。
开篇镜头,借助于镜子展现了一种人物的幽灵剪影电影中与之相似的另一处“幽灵显影”出现在电影中段,Jessica去找Hernán,在一段下楼梯的场景中,阿彼察邦实现了一种如何在几乎静止的摄影机拍摄中实现高浓度的影像呈现。
Jessica下楼梯,这时候人未入镜,而借助阳光照射的人影先出现在了画面中,随后人物由脚及全身慢慢入镜,同时借助玻璃的反射,我们在玻璃上又看到一重人物剪影,最后人物、人影与镜影同框。
这是属于电影自身的影像语言,一种无需话语言说的影像显影。
幽灵剪影显然气态影像这一概念来自德勒兹,德氏在《运动-影像》论及“感知-影像”一章时谈到了三种新的影像形态:固态影像、液态影像与气态影像。
他从感知的双重性入手,论及了一种间接自由论述视角下的打通主观与客观的人为框架,回到一种微观感知的层次上。
“它涉及到越出主、客观而朝向某种自主性内容视像的纯粹形式:我们不在身处于主观或客观的影像前,而被卷入感知-影像与某种转化着感知-影像的摄影机-意识两者之间的关联性。
”德氏在此将这种使人感觉到摄影机存在的奇特电影,或者说将这种摄影机-意识看作是一种更为高阶的美学形式。
但他并未给出更为明晰的概念界定,我们可以简单地把固态影像理解为人类感知,液态影像对应分子可以移动并交相滑动的液态,而气态影像则是更进一步,指每个分子都可以自由驰骋。
在阐释气态影像时,德勒兹例举了美国实验电影,认为这种电影透过各种方式所发生的某种感知气态的建构:快闪蒙太奇(flickering)、极速蒙太奇(hyper-rapid)、翻拍与转录(refilming、re-recording)在影像形式上,美国实验电影的先锋手法的确可以归为气态影像,但阿彼察邦的电影中那种氛围感强烈的影像风格则更加内在的符契了这一概念,一种属于“环境/氛围本体论”(ambientology)的气态影像。
“氛围本体论”源自前卫音乐中的一个音乐流派,大致对应着诸如后摇或更幽邃的音乐形态。
我觉得将这种对音乐感受挪用到电影感知中也非常适切。
阿彼察邦弱化了常规电影中的叙事连惯性,甚至有很多段落完全游离于电影叙事之外,很多人把他的这种风格归结为一种超现实主义与东南亚神秘主义。
这当然是个中原因之一,阿彼察邦的电影之所以能够全球流通,并频频斩获大奖,也恰是因为他的这种在地经验。
他非常巧妙地把一种东南亚文化母题用一种更加超验的电影语言进行了转换。
但在此我更想把他的影像风格归纳为一种电影的氛围性,而这也可以看作是气态影像的内在本体论。
电影的第三个镜头:在停车场,一边是摄影机缓缓地推轨运动,另一边画面呈现的是汽车报警器声音此起彼伏。
一方面,这一组镜头完全游离于叙事之外,而类似的这种段落在他的电影中比比皆是。
同时,如果我们把这一组镜头放置在整个电影的氛围营造上,则是非常连贯的。
从电影开篇时人物剪影段落的无声寂静到这里的高分贝噪音,氛围的浓淡流散,就像一种气体的流动,在表面影像的平静处却是波谲云诡般变幻。
镜头内容虽然是断续的、不连贯的,但一种属于液态影像的流动性被打散,最后弥散成一种气态影像。
具有超现实主义意味的一段影像氛围性的气态影像还体现在各种气态感受上:嗅觉的、听觉的、体感的。
在医院探访友人后(这一段也非常“离奇”, 当Jessica的好友在病床上讲述了自己做的一个离奇的梦,话音刚落她又睡去,这就像是梦游,或者托梦。
),Jessica与另外一位朋友的对话,这段谈话过于抽象,它直接诱导出一种对电影的嗅觉感受。
“你能想象一首关于蘑菇的诗吗?
从这种生物身上漫溢出来的,究竟是什么?
致命的芬芳,腐烂的香气,这是一首关于微生物的诗。
痂下在暗涌,分子的奇观,勾结一段无器官的舞蹈。
”整部电影被看作是氛围性的气态影像的最大原因,则是源于其对声音的表现上,不管是与声音有关的表面联系——调音师职业、巨大的异响、乐队排练、溪水边聆听,还有片尾演职员表时隆隆雨声的背景音,还是更内在的把声音当成一个巨大的幽灵显影。
声音的弥散性更接近气态而不是液态。
女主被脑海中一个声音异响困扰,当她在调音室向埃尔南(作为调音师)描述她脑海中出现的声音时,这一段落具有多重隐喻性,一方面关联了声音与记忆这两种无形的形体(而这种无形性不也更加接近于气态的飘忽不定?
),声音很难被存储,而记忆则是大脑中的对于过去之物的存储。
另外也转喻了导演的创作初衷:试图表现人们对某种事物的想象和恐惧。
声音幽灵与记忆载体之关系稍后论述,这里我们只是意在点明这部电影的听觉特质让它成为一部独特的气态影像。
有关于体感,则是阿彼察邦电影的一贯感受,此前我将之归为一种东南亚热带气候的独特体感,比如阿彼察邦的电影中总少不了雨水,而导演显然把这种这种潮湿感挪至到了南美洲的哥伦比亚。
整部电影有两处下雨的场景。
阿彼察邦电影的迷人之处就在于用种种气态影像所建构出来的这种氛围性。
这部电影叫做《记忆》,而与记忆最直观的影像形态就是气态了。
而这部电影是各种关于记忆的图集。
阿彼察邦不是一位擅长调度的导演,他的影像语言比较简单,但他的影像风格却非常鲜明。
他总是在静止的单调的影像空间中制造一种漂浮感,让画面溢出。
以下翻译是豆瓣热心网友“他的声音和房间”翻译的拍摄日志,我摘取了部分内容,对理解电影和导演都很有帮助。
乔瓦尼·马奇尼·卡米亚Giovanni Marchini Camia获邀进了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的《记忆》Memoria剧组,职责是为出版社Fireflies Press新书《Memoria》收集素材,具体工作是每天记一篇拍摄日志授权给《电影评论》Film Comment:第二日,2019年8月20日:哥伦比亚随处可见从1960以来不断陷入各级武装冲突的苦难史,但这又是一种被官方所禁止的“记忆”,因为暴力事件往往与政府腐败有关,而且主要集中在最为弱势的农村地区。
/剧本是基于他本人和其他人的记忆,是他遍游这个国家时记下的点点与滴滴。
/这3天拍摄地点的选择值得注意,第2天我们来到了波哥大大学城,杰西卡将在这里与考古学家阿涅丝Agnès第一次会面,杰西卡之后受阿涅丝Agnès邀请参观考古发掘现场,希望能在探险过程中找到导致她失眠的幻听根源。
波哥大大学城建于1936年,因为大多数建筑颜色称为“白城”,弥漫着一股强烈又独特的氛围。
这座庞大的校园最初设计时借鉴了德国德绍的包豪斯大学Bauhaus,占地约300英亩,在大片的草地和蜿蜒的小径中间点缀着不同年代的现代建筑。
几十年来它成为哥伦比亚左翼政治活动的中心,在这些破败的建筑中有17幢被定为国家文化遗产,墙上覆盖着五颜六色的壁画和带有左翼口号的涂鸦。
阿涅丝第一次出场便是在校园的主广场,那个大全景的追拍镜头扫过一幅切·格瓦拉Che Guevara的巨大画像(已经被绿色油漆涂污),旁边则是詹姆·加松Jaime Garzón的画像,一位在1999年被准军事组织杀害的哥伦比亚记者和活动人士。
这个场景单纯在画面上就已经充满了历史感,或者说“充满了记忆”,就像阿彼察邦在谈到大学城独特氛围时所说的那样。
/被阿彼察邦电影中似曾相识的场景所震撼。
今天早上的拍摄地点安排在医学院,我到达时仿佛被带回到了《幻梦墓园》的拍摄现场。
《幻梦墓园》的第1组镜头是在一间小学教室里,教室被改造成了医院病房,美术组将研讨室里所有家具都换成了病床和医疗设备。
就像墨西哥摄影师迪亚哥·加西亚当年在泰国拍摄《幻梦墓园》时的情形一样:在一个中景镜头中,一位病人躺在床上睡觉,阳光在她的脸上跳动闪烁,不由地让人联想起《幻梦墓园》中沉睡的士兵,只不过在他们脸上旋转的是霓虹灯光。
/重复,包括电影内部的重复和电影之间的重复,已经成为阿彼察邦创作的一个关键手法。
考虑到各个拍摄地点的相似性,我怀疑这种手法重复是否也来源于拍摄环境重复。
/《记忆》的预算是《幻梦墓园》的两倍多,是阿彼察邦最为昂贵的电影,剧本写到了很多拍摄地点,还要用到一些前所未见的昂贵器材:比如一个500英尺长的摄影轨道,这是哥伦比亚电影史上最长的摄影轨道,听说他们已经将该国所有的摄影轨道都征集过来了。
不过阿彼察邦今天中意的是一台建筑起重机,它被涂成了炫目的彩虹色。
起重机横在停车场上,它的平台上架着两盏巨大的M90灯,“阳光”就可以通过3楼的窗户照射进来了。
/第3日:阿彼察邦会为了让故事尽可能简单明了,免得劳烦观众去“整合各种信息”,可以大刀阔斧砍杀自己心爱的镜头和剧本。
/兰花植物学家杰西卡和姐夫胡安Juan的长段对话是本片第1场重要的对话戏,里面的西班牙语语言障碍。
/第5日:杰西卡&杰西卡的姐姐凯伦、姐夫胡安在意大利餐厅吃饭。
这场用餐戏一镜到底,几分钟的长镜头需要完成几页纸的对话。
胡安的演员提议可以让胡安给杰西卡尝一块他的炖小牛胫,以此缓解角色之间突然的冷场。
后来蒂尔达又觉得谈话到最后突然转向姐姐凯伦的工作过于生硬,演员们便和阿彼察邦开动脑子为角色添加了台词把对话渲染得更加自然。
/阿彼察邦谈了到与专业演员的合作,对他来说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在拍摄前的排练中演员经常会跑来问我一些关于角色背景的问题,我从来没这样工作过所以我就随便编一些答案,有时我也会被难倒。
阿涅丝问我凯伦最后一次见到杰西卡是什么时候,我告诉她那是一年前了,但她发现了漏洞,‘可是杰西卡的丈夫半年前才刚去世,她们难道没有在葬礼上见过面吗?’”(哈哈阿彼察邦太可爱了)。
蒂尔达对她角色的生平不大感兴趣,她来到拍摄现场总是要求先了解一下拍摄的构图,然后仔细拆解自己的表演,和阿彼察邦讨论每个动作每句对白,以便在形式和叙事的层面上都能把握潜在的人物动机,如果某些地方让她感到别扭或者不够自然也会提出修改意见。
阿彼察邦觉得很有意思“因为这种新的拍摄方法可以让角色比我自己想象的更有内在的驱动力”,导演助理索波特补充说“在我们以前拍摄的电影中,一个角色眼睛看着前方,那就只是眼睛看着前方,再没有其他东西了,而现在还会有很多东西在角色的内心滋生出来。
一花一世界”。
/团队用餐时电视上播放着新闻简报,一名酷似菲德尔·卡斯特罗Fidel Castro的男子宣读声明,身边围着一群身穿不同制服的男女,每个人手上都扛着冲锋枪。
“他们是FARC哥伦比亚革命武装力量的游击队员,今天早上他们宣布要重新开战,因为政府没有遵守和平条约的条件。
考虑到紧张的政治局势还有推迟拍摄的流言。
/第18日:从开机以来剧组就期待着这两天,拍摄哥伦比亚安第斯山脉这条正在施工的隧道,在安第斯山脉的中央地带,长达5.4英里,属于交叉线La Línea的关键部分,交叉线是一条连接波哥大&太平洋的高速公路,隧道工程在国家蓝图中是神话般的地位。
因为由于多山的地形,哥伦比亚大部分地区只能靠陡峭、蜿蜒的单车道公路相连,当地人的记忆中在家庭假日无一例外都在拥堵的公路上慢慢爬行,多年筹备后隧道在2004年开始动工但马上又陷入了一系列卡夫卡式的腐败丑闻导致完工日期一而再被推迟,隧道已经变成了政府失信的象征。
有一个镜头扫过一句似乎被遗忘在隧道深处的老旧标语,“LA LÍNEA,EL SUEÑO DE LOS COLOMBIANOS”交叉线,哥伦比亚人民的梦想,这句标语读来已然成了对这种倒退的尖锐讽刺。
这段是整个拍摄中最艰难的部分,50名闲杂人等在大规模的施工现场窜来窜去,工地上噪音,寒风卷起漫天飞舞的灰尘,卡车和推土机,有限的能见度和逼仄的移动空间,讲话都困难看不清眼前人到底谁是谁。
带着拍摄设备像青蛙一样弹跳着避开重型机械,只为了拍摄一台有房子那么大的挖掘机用一个巨大的液压锤在岩壁上砸洞,萨永普就在距离挖掘机几英尺远的地方操作着摄影机。
/第19日:因为隧道施工挖出了保存千年的人类遗骨,美术设计师说骨头的道具都是真的:11个成年人&2个孩子的骨头。
人骨在哥伦比亚很容易得到,还比假骨便宜多了,可能属于武装冲突中还未被认领的受害者,从一所非法获得这些尸体用于解剖练习的医学院。
拿骨头的时候还收到了一条来自于上世纪的灵异短信,这个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噱头。
/第21日:杰西卡和阿涅丝来到皮豪,位于金迪奥省西部的小镇,世外桃源。
镇上只有咖啡和大蕉种植是当地的产业,房子根据传统的茅屋baharequ风格建造,门和百叶窗涂上了鲜艳色彩,男人们穿着庞乔斗篷和阔边帽骑着马穿街过巷,光顾商店或酒吧时会把马拴在门外就像西部片里一样。
中央广场是镇上唯一的广场,周围一圈全是咖啡馆,商家把桌椅都摆到了人行道上(应该是影片开头13分的咖啡厅)。
/一只金色皮毛的杂种狗每天都出没在拍摄地,当杰西卡和阿涅丝坐在广场上的镜头即将开拍时,它自然踱将过去躺在了她们的脚边。
/第28天:/第35天:在电影中,角色们将会在一套编配复杂的声音背景中穿行,并且要对声音的刺激做出反应,但在拍摄现场没有做好的音频来引领他们,替代的办法是阿彼察邦在靠近演员身旁描述相伴的声音,以及应该表现出的精神面貌。
/最后一个中心段落的高潮部分,将用一整卷胶片来拍摄的一个广角镜头。
摄影师萨永普说在太阳落山之前我们会有15min的拍摄机会。
/拍吼猴时一直等不到猴子出来。
作为整个拍摄的休止符,这感觉实在太神秘了。
/看完拍摄日志更能理解阿彼察邦的电影《记忆》,以下是我的影评:她来到波哥大探望她生病的姐妹,因此结识了在大学医院中负责研究人类遗骸的考古学家Agnès和帮助她找到脑海中声音的音效工程师Hernán。
她感到身边的一切都在逐渐变得抽离、神秘而失控,脑海中的声响也越来越频繁剧烈。
/Jessica受Agnès邀请参观考古发掘现场,在那里她遇到了另一个年长的Hernán。
/在餐厅里和姐姐凯伦、姐夫胡安、孩子吃饭讲的故事,有很强烈的政治隐喻(在电影首映礼的红毯上电影主创们展开了写“S.O.S”求救信号的哥伦比亚国旗,直接地向全世界传达了政治信号:哥伦比亚这个南美小国仍在遭受抗议活动和武装冲突等一系列动荡):亚马逊雨林的部落里有一个男人,为了drug、皮革、花草等商品开凿修路,纠集人群不惜砍伐树木、毁灭一切也要开辟出捷径,一条不够那就再修一条,不够长就修的更长,每次修到某个程度,男人就想殖民那些帮他一起修路的人,所以那些人就跑了离开了,男人和他妹妹一起合作直至消失,很多人猜测他们死了。
剧里有很多这种虚虚的“真相”,像红楼梦里那些真亦假时假亦真的画面描述。
/每个人的身体都是一具容器,有的人放自己,有的人放别人,有的人空空如也。
用声音做勾子,在录音室里和“赫尔南”关于声音那场戏也不错。
/杰西卡去医院开药,医生向她介绍镇定剂“它会让你失去对所有美好的感觉,同时对一切再也不会感到悲怆”,有段时间吃过很强的镇定剂,描述的很真切。
/老赫尔南看着有点异域风情不知道是哪儿人,越南、墨西哥?
老赫尔南在世外桃源中对杰西卡说“我们这里的人不做梦”,没有呼吸的睡眠“睡去吧”老赫尔南就闭上眼睛了,明显这已经不是在现实中,或者这里是不是可以理解成老赫尔南通过杰西卡已经“放下既实地”?
/它以3.4分的成绩位居国际影评人场刊的第二名,仅以0.1分之差次于滨口龙介的《驾驶我的车》,最终同拉皮德的《阿赫德的膝盖》一起获得了本届戛纳的评审团奖。
比起driver my car更喜欢《记忆》,不忍心错过一分钟。
/阿彼察邦在访谈里强调过,南美洲带有殖民色彩的雨林神话让他深受影响:我对丛林的诱惑很感兴趣,所以我认为去南美可能就像回到了这个事情的源头。
不知道为什么,我在秘鲁时感觉就像回家一样。
对我来说,看到那些废墟和过去的科技产品几乎就像是看到科幻小说一样,就像时间开始倒流。
/卡夫卡式:指捷克作家弗兰兹·卡夫卡的写作特色,对社会的陌生感、孤独感、恐惧感和不确定性。
主题曲折晦涩,情节支离破碎,思路不连贯。
02:08:00,电影黑幕升起。
南美的丛林和山脉,远处乌云叆叇随之消失,但声音依旧在持续。
我闭上眼睛,静静听完了之后长达8分钟的雷声雨声以及绵延不绝的自然白噪音。
我忘记了此时此刻我身处何地,身居何处,以及我是谁,我没有了记忆,灵魂也蒸发了。
我被一种仿佛置于真空的宁静所占据,上一次获得这种沉浸的体验,是在某个瑞士纪录片里,蜂群忙碌的声音,黎明时分静谧的海平面,还有融化的冰川坠落前崩裂的刺响。
这是一种空白的宁静,仿佛宇宙大爆炸之前所有的能量都开始压缩到10的-23次方秒内。
我不知道此时是何年何月,电影里的那片土地有着怎样的历史。
我变成了一堆累累白骨,在某个火山喷发后的灰烬里烧蚀殆尽,余热依稀尚存。
后来钻井队刺穿了头颅,只剩下几根破碎的肋骨。
声音是连接广袤宇宙的可识别介质,可惜人类的听觉赫兹频率太有限了,只能通过幻听和梦境去想象去还原。
Hernan说:我从未离开过这个小镇,这里的一切我都记得,我会试着限制我的目之所及。
这也是为什么我不看电视不看电影,体育赛事、足球、音乐、新闻、烹饪节目,统统不看。
这里已经有很多的故事了,就像这块石头,听说曾经有一个人,在这里午休,他被两个朋友过来痛扁了一顿还抢了项链,包也被抢走,男人追过去而他们已经跑了。
这颗石头曾经是这个岩石的一部分,而当时那个男人就坐在这个石头上面。
这里的岩石、树木、混凝土、都纳入万物,我的身体同样能感受到这种余震。
我记得我所吃的所有食物,记得这里每天的天气,记得我手处理鱼的动作,我意识到我并不奢求去别的地方,更多的经历反而无益处,它们只会在我的记忆里,释放更多的混乱和慌张,于是我就在此深耕。
也许Hernan目不识丁,但他无疑是超然世外的哲学家,这并不是世俗里的出世或者逃避。
这片土地上也许曾经发生过创伤,他不知道过往的历史不代表他感受不到这种创伤的余波。
万籁俱寂的自然之音、历史的回声、花鸟鱼虫、河流草木每天都在他的眼前波动。
无论是伟人还是无名之辈,最后的结果都是湮没在这股洪流中。
就像影片开头的诗人所言:你能想象一首关于蘑菇的诗吗从这种生物身上漫溢出来的,究竟是什么致命的芬芳,腐烂的香气痂层在暗涌,分子的奇观连结成一段无器官的舞蹈。
这可能就是万物的结局,所有的一切最后都会汇集成一首关于微生物的诗。
作者:Giovanni Marchini Camia / 《电影评论》校对:奥涅金译文首发于《虹膜》我受邀跟组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的新片《记忆》,为一本即将由萤火虫出版社(Fireflies Press)出版的书收集素材。
这包括每天写一篇关于这部作品的日记,以下摘录的文章由《电影评论》独家刊发,将以连载的形式陆续发表。
第二天——周二,2019年8月20日黎明。
驱车前往片场,我们路过了记忆、和平与和解中心(Centro de Memoria, Pazy Reconciliación,译者注:为哥伦比亚波哥大的历史博物馆)。
记忆一词在波哥大随处可见。
报纸头条,博物馆展览,墙上的涂鸦。
在这种语境下,它彰显了围绕武装冲突建立起集体记忆的努力,自1960年代以来,不同程度和规模的武装冲突折磨着哥伦比亚。
由于暴力与政府腐败有关,且集中在农村地区,官方话语压抑了这段记忆。
这并不是阿彼察邦将他的电影命名为《记忆》的原因,或者仅仅有间接的含义。
简单而言,这个标题指的是他在哥伦比亚各地旅行时,根据自己和他人的记忆编写的剧本。
通过主人公杰西卡(蒂尔达·斯文顿 饰)这个刚刚丧偶的外国人的视角,这部电影将传达出他作为局外人对哥伦比亚的印象,进而传达他对哥伦比亚国家精神的看法。
就其本身而言,冲突及其造成的创伤是故事中根深蒂固的一部分。
虽然从未被提及,但我预计这些元素将始终存在,徘徊在画面的边缘,就像《幻梦墓园》中的统治一样。
为此,接下来三天的拍摄地点尤其引人深思。
我们在国立大学,在那里杰西卡第一次遇到了考古学家阿涅斯(让娜·巴利巴尔 饰),后者陪她一起参加了一次工作考察,以期找到导致她幻听失眠的根源。
波哥大大学城(Ciudad Universitaria de Bogotá,译者注:哥伦比亚国立大学的旗舰校区)始建于1936年,由于大多数建筑都是白色,它有「白色之城」的别名,并让人感受到一种十分强烈的、独特的氛围。
这个巨大的校园最初效仿德国德绍时期的包豪斯学校建造,占地300英亩,散布着不同年代的现代主义建筑,其间夹杂着大片草地和蜿蜒的小径。
几十年来,它已经成为左翼政治活动的中心。
这些年久失修的建筑中有17座被列为国家文化遗产,墙上画满了五颜六色的壁画和写有左翼口号的涂鸦。
在主广场,阿涅斯随着一个摇镜头出场,她的两侧是一幅巨大的切·格瓦拉的肖像(被绿漆肆意破坏了)和一幅哥伦比亚记者兼激进分子杰米·加尔松的肖像,加尔松在1999年被军事部队杀害。
这是一个充满历史气息的地方,或者用阿彼察邦聊到这所大学独特的氛围时的话说——「充满回忆」。
影片本身也是如此。
我一次又一次地产生似曾相识的感觉。
今天早上的布景是在医学院,当我到达时,似乎被带回到了《幻梦墓园》的拍摄现场。
那部电影的第一场戏是在一间被改造成医院病房的小学教室里拍摄的,而现在,这部影片的艺术部门已经用医院的病床和医疗设备替换了研讨室里的所有家具。
萨永普·穆克迪普罗(摄影指导)和他的灯光师乔凡尼·巴里奥斯的语言不通,所以他们主要通过打手势和依靠技术术语的普遍性进行交流,就像墨西哥摄影指导迪亚戈·加西亚在泰国所做的那样。
在一个中景镜头中,一位病人睡在床上,阳光在她的脸上舞动,这让人立刻想起了《幻梦墓园》里熟睡的士兵,他们的面部被流转的霓虹灯照亮。
和之前的拍摄一样,我们在自助餐厅吃了饭。
《幻梦墓园》在阿彼察邦的电影中,无论是在影片内部还是在不同作品之间,反复都是必不可少的。
考虑到片场的相似之处,我很感兴趣的是,这些共鸣可能也来自于制作环境,就像他工作方式的平静渗透到电影本身的氛围中一样。
鉴于这是他第一次在泰国以外的国家拍摄故事片,而且是用两种外语——西班牙语和英语拍摄的,因此观察这次拍摄条件的巨大差异将如何塑造这部电影,将是一件令人着迷的事情。
除了他常规团队的两名泰国成员——萨永普和索波特·智德瓜索泼瑟(导演助理)——从一开始两人就是这个团队的核心成员,这也是阿彼察邦第一次与专业演员合作(不考虑反常的《铁鸡谍网种情花》的话)。
《记忆》的预算是《幻梦墓园》的两倍多一点,也是阿彼察邦迄今为止最昂贵的电影。
剧本中包含了更多的地点,以及一些前所未有的奇特玩具,比如500英尺长的摄影轨道——这显然是哥伦比亚影史上最长的,据我了解,这需要收集哥伦比亚国内所有可用的轨道。
今天,阿彼察邦喜欢上了一台建筑起重机,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它被漆成了迷幻的彩虹色,坐落在停车场,伸展着,在它的平台上有两盏巨大的M90灯——「阳光」从布景三楼的窗户照射进来。
第三天——周三,2019年8月21日这部作品在今天下午遇到了第一个障碍。
杰西卡和姐夫胡安(由曾主演《扎马》的演员丹尼尔·希梅内斯·卡乔饰演)之间有一次长谈,他们需要交替使用英语和西班牙语,这场戏今天无法按计划完成。
两位演员坐在户外餐区,周围都是学生。
日常的小骚动、临时演员和现实中的学生合在一起很难协调,会时不时造成干扰。
作为第一段意义重大的对话,语言层面对于阿彼察邦和蒂尔达来说仍然是一个全新的领域,他们的西班牙语都不流利(而杰西卡对这门语言的会话能力很强)。
尽管拍了很多条,但截止到今天结束时,阿彼察邦对每一条都不满意,本周晚些时候还得再拍一次。
后来,索波特和阿彼察邦坐下来讨论剧本。
他们一致认为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太多不同的动作和多余的对话。
在索波特的建议下,阿彼察邦删掉了整场戏的前半部分。
前面的对话中包含了杰西卡种植兰花的说明性信息,而且在后面的场景里也会再次出现。
阿彼察邦说,他之所以在早期就展现这个细节,是为了让故事尽可能简单,避免观众难以「看清其中的因果联系」,我不禁觉得这件事很有趣。
然后他简化了一些动作,比如事先就把道具放在桌子上,而不是让演员把它们放在那里,几分钟过后,他对这场戏的新版本很满意。
这是阿彼察邦的拍片方法中必不可少的一种模式。
他完全不受自己最初意图的约束,通常会从一个更复杂的假设开始,逐步提炼出其基本要素。
这在很大程度上解释了他的电影的直接性,他的方法并不局限于剧本,而是一直延伸到剪辑阶段。
可以说,它最适用于剪辑——他当然不会羞于删删减减。
在拍摄《幻梦墓园》时,他花了几天时间拍一头巨大怪物取出内脏——看起来像是受感染了的性器官的合成物——的场景,结果终剪版完全删除了这场戏。
第五天——周五,2019年8月23日阿彼察邦与演员合作的特点是,彼此之间存在着有趣的相互影响,介于微观管理和开放之间。
他会经常将动作编排到以秒来计算,他的笔记可能会让人眼花缭乱,难以理解其精确性(他最喜欢引用百分比:「减少30%的戏剧性。
增加15%的趣味性。
」)。
与此同时,拍完一条之后,他经常询问演员,「你觉得怎么样?
」并接纳他们的意见。
在目前正在拍摄的场景中,杰西卡和胡安、凯伦(她的妹妹,由阿涅斯·布莱克饰演)在一家意大利餐厅吃饭。
这顿饭在几分钟的长镜头里展开,对白有好几页。
在第一次排练之后,丹尼尔建议让胡安给杰西卡尝一块他的炖牛肉,从而弥合角色之间无意中产生的疏远感。
后来,蒂尔达觉得话题最终转到凯伦的工作上太唐突了,所以演员们和阿彼察邦集体讨论出一些新的台词,让对话更自然。
这个断断续续的过程一直持续到最后一条,突显了关于电影拍摄的作者论的实践性谬误;到最后,这场戏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完全可以将演员列为联合编剧。
一天的拍摄结束后,我和阿彼察邦、索波特去索莱达吃完饭,那是一片居民区,国际剧组人员居住在这里的各个公寓和爱彼迎短租公寓。
谈及与专业演员合作的新体验时,阿彼察邦说:「在拍摄前的排练中,演员经常会问我一些背景问题。
我从来没有那样做过,所以我就会随便编个答案。
有一次我出了洋相,阿涅斯问我凯伦最后一次见到杰西卡是什么时候。
我告诉她是一年前,她说,『但是杰西卡的丈夫六个月前才去世,他们在葬礼上没见过面吗?
』」
蒂尔达对她的人物背景没有那么感兴趣,但她参与了个人镜头的构建,而其他人则没有。
当她到达片场时,她总是要求看看构图,然后一丝不苟地解构她的表演,与阿彼察邦讨论每一个手势和每一句台词,以理解角色在逻辑以及叙事层面上的潜在动机,并且当她感到一些不合逻辑的或是可以让剧情更顺畅的地方时,她也会提出建议。
在泰国拍戏时,演员们就没有类似的交流。
我本以为阿比察邦会有一定程度的抵抗,但据我观察,他对此一直都很包容,甚至很热情。
「这很有趣,」他说。
「因为这种新的工作方式,这部电影变得比我预想的更加以角色为导向」。
索波特补充道:「在之前的电影中,当一个角色只是向前看时,可能没什么特别的意思,而在这部电影里是有其他含义的。
」阿彼察邦表示同意,「花就是花而已。
」第九天——周四,2019年8月29日我们来到了波哥大的老城区进行拍摄,这条小街两旁都是古色古香的帽子店。
餐厅设在不远的古巴爵士咖啡馆(Cuban Jazz Café),这是一家地下夜总会,看上去有点像是德·帕尔马的《疤面煞星》里会出现的建筑,全是上了漆的黑木和豪华的红色装潢。
可惜它不能用作拍摄地点,实在是太过俗气了。
午餐时,吧台后面的电视里播放着新闻简报。
一位长相酷似菲德尔·卡斯特罗的人正在宣读一份打印好的声明,他周围是一群身穿制服的男人和女人,他们手里都拿着冲锋枪。
「他们是哥伦比亚革命武装力量(Revolutionary Armed Forces of Colombia)的游击队员,」安德烈·洛佩兹·古斯曼(片场剪辑师)说。
「今天早上,他们宣布重新开战,因为政府不尊重和平条约的条件。
今天是个悲伤的日子。
」
如何用文艺片表现超自然。一场声学实验。杰西卡背负的符号很具象,这个“人”在来去之间都寻不见。还没有习惯,有点逆反。/NYFF的访谈没有加分。
影院二刷希望自己能睡着,体验一次惊醒,可惜没有。那一声声巨响即是邀请,电影也是。竟然是科幻片,不乏全新视听,视与听以完全相反的方式构成整体:声音是道伤疤,收听和探寻则是治疗。“事情过去很久了,但余波还在这个石头里”,Jessica听到一些声音,觉得自己要疯了,一面溯源一面又想听到更多声音;Hernan说,“你不在这里,在这里的是我”,那她是谁呢?万物可以互联,Jessica就像PC,飞船升天,想到三峡好人,所以科长才要帮着在本地上映吗…Hernan在睡梦中,苍蝇在他腿上爬,隐隐觉得他不会死掉了吧?之后Jessica问他death感觉如何…过分奇妙,明明没谈过死亡,怎么做到的?对美好熟视无睹,对悲怆视而不见算现代病吗?幻梦墓园中说到睁大眼睛什么都看得见,现在要加上张大耳朵了
第2006部,年度十佳:阿彼察邦跨越了鬼魅的东南亚民族叙事,以超验的外星人视角,在南美哥伦比亚,窥探人类的个人记忆以及集体记忆(或者说是地方历史)。1. 声音蒙太奇教科书——第一部分:声音作为拉康式的“对象小a”成为女主角解密欲望的诱因(有点类似基耶《蓝》中突然响起的乐章)。而声音可以成为技术下量化的生成物;最后一部分:以海浪及森林风等原始性自然物产生的声响,化为一种历史的隐喻。2. 阿彼察邦沿袭自《幻梦墓园》对睡眠更进一步的讨论:睡眠作为联通死亡(熟睡)以及超验体验(梦境)的纽带。3. 蒂尔达斯文顿最强大的表演:从人类的化身中掠夺历史和记忆,是极致的痛苦。【不喜欢的部分:“古人类”研究在叙事中的作用不明显,还不如直接让最后的乡下人全盘陈述,外星人可以像《皮囊之下》一样成为彻底的无情观察者】
一声巨响引发的错乱之旅。我看不懂,但我吓了几跳。
+尝试过与世界对话。该怎样去抑制我的灵魂,想替它寻找一个陌生而寂静的去处;应享受每个仰卧在床的夜晚,随着声响一同振荡。“穿透一人的记忆”——可遗落的飞船不在此处。而她呢/想起自远而近的触摸,伸过来给她坚硬的下巴爱抚。透过那道裂缝一抹真实射入这个舞台:真实的阳光、真实的树林。好不容易学会演下去:单调地背诵台词,不受控制的痛哭。
冗长又意义不明的长定格画面看的人昏昏欲睡,突然的沉响又把人惊醒,算得上魔幻现实主义么,说不好,反正很难爱得起来这类的电影了只能说。无论影评有多好,我真的爱不起来
声音是一种很奇特的元素,它好像流水一样,从不间断地消失。一个人从捕捉声音回忆声音的那一刹那开始,它就陷入了生命的谜团。
……………………………………何必呢………………
。我要上豆瓣给它打差评/终极表达是哥伦比亚死了很多人大家快来关注下,这是用波尔布特或者张献忠头像就能干的事。所谓神秘性不如洪常秀:我喜欢的人会像我想ta一样思念我吗?
所以怎么有人觉得用一些塞满意象的排比句解构一下阿彼察邦展现的元素就是看懂了影片啊?这些毫无逻辑的影像碎片值得被解读因为他是阿彼察邦?睡晕几次醒来看到丛林里飞起的宇宙飞船我倒真的有被笑到。
坐下十分钟就睡着了一会儿 醒过来接着看也没啥影响 无需移情直接确认通感 身体用来冥想 这种存在与感知的交互性有点意思 人类终究还是像一种符码的具身模拟 蒂尔达站在那 已经超乎合不合适一说 影像也是她的环境 蒂尔达与万物皆美
他的画面语言下总让我感觉南北纬10°12'35″左右是人与神最接近的地带。在炙热的阳光与绿植的阴翳下,隔开了东西南北,宗教分离,黑色白色,语言樊篱,宗族隔阂,民族国家,地月银河~尘归尘,土归土,一切的一切都是大音希声的巨响和萧瑟
有人相信世界上存在另一个自己,有人对经历的事情存在既视感,有人的记忆则存在没有发生的事情,这些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就如同阿彼察邦的电影一样,在影片里他找到了与泰国相似的哥伦比亚,却又让外国女人如游子一样漫步异国,直到谜一般的声音出现,这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便从人类层面上升到了宇宙层面,于是乎一个新的问题浮现出来:那些感觉游离世界之外的人,是否是来自星星的游子呢?
8.0 或许现代世界的文明、科技、进步才是一场幻觉,人们试图用音效去逼近声响,用考古去挖掘历史,用药片去驱除症候,然而在这神秘的、古老的、根源的混沌面前,一切都只能触碰到表皮,反而是那些水声、虫声、雨声、雷声更接近核心,后半段近乎沦陷,130分钟的电影体感上只有90分钟,台词说什么也看不进去,静静地走神放空。
关于对声音的探索,关于对影像的追忆,阿彼察邦将视听语言赋予了新的诗意和境界,用来自地球核心的撞击,释放记忆深处的余震,在虫鸣鸟叫的雨林部落追溯这片土地妄想的深度和的历史的疮痍,时间缓慢到仿佛停滞,梦呓失语但依然激起跨越时空的震颤。
催眠的ASMR;城市中的雕像=接受信号的天线;但是,这脑回路,就这?
#cannes第十二部#,目前top1,西班牙语、萨尔瓦多达利《记忆的永恒》可以是切入电影的一个视角:超现实的梦境,反逻辑非理性的事件。静止画面让人把注意力全部放在声音上,一声声“咚咚”,以及全片无配乐全部自然音,给人一种诗意的体验。化石、消失的部落都是一种时间对事物的打磨,电影里的流逝感很强,如沙漏一般绵软延续。另外极短的小特效插入也是很阿彼察邦的一个特点。
声音超越了时间,是可触摸的,可具象的。进入丛林后仿佛进入了熟悉的安全区,更加驾轻就熟。来着地心的,带着金属回音的声音,是宇宙的声音。
哥伦比亚宇宙探索编辑部,音效完全取决于隔壁放映厅正在演啥
感觉TS的轮廓戳着阿彼察邦的这场梦,让我始终没入梦。意外地异国环境完全没影响发挥。依旧的芭蕉叶,依旧的泥路,诊所,出神,呢喃。